梁启超论儒家思想仁恕(《先秦政治思想史》)

发布日期:2024-01-20

大道之行也,天下为公,选贤与能,讲信修睦。故人不独亲其亲,不独子其子,使老有所终,壮有所用,幼有所长,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。男有分,女有归;货恶其弃于地也,不必藏诸己;力恶其不出于身也,不必为己。是故谋闭而不兴,盗窃乱贼而不作,故外户而不闭。是谓大同。

儒家政治对象在“天下”。然其于天下不言治而言平,又曰:“天下国家可均。”平也,均也,皆正之结果也。何以正之?道在絜矩。矩者以我为标准,絜者以我量彼。荀子曰:圣人者以己度者也,故以人度人,以情度情,以类度类。(《非相》)故絜矩者,即所谓能近取譬也,即所谓同类意识之表现也。


第一,所谓絜矩者,纯以平等对待的关系而始成立,故政治决无片面的权利义务。

第二,所谓絜矩者,须人人共絜此矩,各絜此矩,故政治乃天下人之政治,非一人之政治。

絜矩之道,专就消极的“恕”而言,即荀子所谓“除怨而无妨害人”也。欲社会能为健全的结合,最少非相互间各承认此矩之神圣焉不可。然“矩”之作用,不以此为止,更须进而为积极的发动,夫然后谓之“仁”。孟子曰: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。人皆有所不忍,达之于其所忍,仁也。


人类莫不有同类意识,然此“意识圈“以吾身为中心点,随其环距之近远以为强弱浓淡。故爱类观念,必先发生于其所最亲习,吾家族则爱之,非吾家族则不爱;同国之人则不忍,异国人则忍焉。由所爱以“及其所不爱”,由所不忍以“达于其所忍”,是谓同类意识之扩大。孟子曰:“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,善推其所为而已矣。”推者何?扩大之谓也。然则所以推之道奈何?彼之言曰:老吾老,以及人之老;幼吾幼,以及人之幼,天下可运诸掌。《诗》云:“刑于寡妻,至于兄弟,以御于家邦。”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。“举斯心加诸彼”,即“能近取譬”、“老吾老以及人之老…”,即“欲立立人,欲达达人”。循此途径使同类意识圈日扩日大,此则所谓“仁之方”也。

明乎此义,则知儒家之政治思想,与今世欧美最流行之数种思想,乃全异其出发点。彼辈奖励人情之析类而相,吾侪利导人性之合类而相亲。彼辈所谓国家主义者,以极褊狭的爱国心为神圣,异国则视为异类,虽竭吾力以蹙之于死亡,无所谓“不忍”者存,结果则麋烂其民而战以为光荣,正孟子所谓“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”也。彼中所谓资本阶级者,以不能絜矩,故恒以己所不欲者施诸劳工,其罪诚无可恕,然左袒之人如马克思主义者流,则亦日日鼓吹以己所不欲还施诸彼而已。《诗》曰:“人之无良,相怨一方。”以此为教,而谓可以改革社会使之向上,吾未之闻。


孟子曰:离则不祥莫大焉。(《离娄上》)

荀子曰:彼将厉厉焉,日日相离嫉也;我今将顿顿焉,日日相亲爱也。(《王制》)

以吾侪诵法孔子之中国人观之,所谓社会道德者,最少亦当以不相离嫉为原则。同类意识,只有日求扩大,而断不容奖厉此意识之隔断及缩小以为吉祥善事。是故所谓“国民意识”、“阶级意识”者,在吾侪脑中殊不明了,或竟可谓始终未尝存在。


“货恶其弃于地也,不必藏诸己;力恶其不出于身也,不必为己”,此专就社会组织中关于经济条件者而言。货恶弃地,则凡可以增加生产者皆所奖厉,然不必藏诸己,则资本私有甚非所重,不惟不肯掠取剩余价值而已。力恶不出,故常认劳作为神圣,然不必为己,不以物质享乐目的渎此神圣也。此其义蕴,与今世社会主义家艳称之“各尽所能,各取所需”两格言正相函,但其背影中别有一种极温柔敦厚之人生观在,有一种“无所谓而为”的精神在,与所谓“唯物史论”者流乃适得其反也。儒家之理想的政治,则欲人人将其同类意识扩充到极量,以完成所谓“仁”的世界。


儒家悬此以为政治最高理想之鹄,明知其不能骤几也,而务向此鹄以进行。故孔子自言曰:“丘未之逮也,而有焉。”(《礼运》)进行之道奈何?亦曰以同类意识为之枢而已。故曰: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,中国为一人,非臆之也。必知其情,辟于义,明于其利,达于其患,然后能为之。